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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洋灵】夜行

“夜间行走,身上是一重重露。露深时便有暖和起来的错觉。”






诚邀宾客:李英超先生/小姐成为我们爱情的见证人。望您于8月8日晚六点准时出席。婚礼地点位于新亚酒店北宴会厅。




新郎:熊野 新娘:田萍




李英超收到这封请柬时,怔忪了好一会。他心脏不受控制,在胸腔里横冲直撞,被惊吓到一般,捏着请柬的边缘,摆在既能看清印刷字体,又不至于闻到香水气味的距离。




熊野是他高中时的室友,关系很不错。但距离上一次联系,已过了足足四年。会邀请他这个关系中的边缘人,李英超感念那份共同的青涩记忆。于是他面临更艰难的抉择,到底要不要违背本心去一趟,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,干脆倒回床上,重新睡了过去。




梦里他在田垄上走,月光皎洁如霜,伸手就能摸到麦子尖,沿途牵起阵阵麦浪。




可他走得太远,来路消失得比时间快。他只好在月下奔跑,像只惊惶的鹿,被恐惧架起而腾空,形成一幅很美的画。




疾行一夜,无人作伴。醒时枕头濡湿,闻起来是汗不是泪。




会做这种不知所云的梦,他看见请帖时就明白自己一定逃不过。这与还在幸福的前潮中荡漾的新郎新娘无关,他只是对任何与高中有关的事物有反应。一段无病无灾、不喜不痛的记忆也能存储这么久,李英超翻个身,觉得自己有点毛病。意识消散前,觉得那张请帖也没什么特别的了。




还是去吧,有人请吃饭还不好吗。




没有比免费的午餐更好的事了。




李英超第一天上学就迟到了。他在两栋教学楼间徘徊了二十分钟,才从模糊的记忆中捞到一点线索,兜兜转转找到了昨天去过的办公室。




他敲了敲门,身子都没探进去。




金老师上课去了,没人领他,他只好数着班牌,找到了自己的教室。正是第一节课前的课间,金老师站在讲台上,面前垒着一摞原木色的薄本,学生趁着课间小声交谈,底下窸窸窣窣的一片。




他又重复了在办公室前的动作,敲了敲门框,并不直接走进去,只别过半张脸,小声唤着:“金老师,我来报道了。”老师循声抬头望来,赶紧招呼他:“进来,进来。”




老师拉他到身边,介绍起他时像一位热情的母亲。李英超对这种浅显的热量没有招架能力,竭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,起码走路时别同手同脚。




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再捉猫逗狗,兴趣都迁移至同龄人身上。




此时是早春,角落里还见得到冬天残留的背影,花草气混了进来,正像一场缠绵悱恻的交接。




李英超出现在教室门口时,班里已是一片骚动,只不过小朋友太紧张,什么也没听明白。其实他不需要这么紧张,好看的孩子总是会受到优待的。




新生的到来往往容易打破某种平衡。这是所半寄宿制的学校,李英超选的是住校。男生宿舍正好两间,住得满满当当,乱的时候衣服像河一样流到走廊。李英超只好去跟别班的男生住。




他拖着行李箱站在宿舍门口没有进去,像等着谁来捡他回家。




头顶一片暗光,李英超以为是窗外飘过乌云,忍不住回头去看,猝不及防落进一双眼:“请问你找谁?”




“我被分到了这个宿舍。这间是307对吗?我刚转过来,不太认路。”解释了很多,几乎没有语序可言。李英超不矮,快要突破180的节点,此时却被压在对方的阴影里,阴影如有实质。




那人一直专注地看着他,没有立即回应,只半秒间的事,李英超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



一只很细长的手伸来,接过行李箱的拉杆。男生绕过他用钥匙开了门,缀着的钥匙串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。




“金老师和宿管老师都跟我说过我们寝会新住进一个同学,原来是你。你有什么问题就问我,我住你下铺,是307的舍长。”




原来是我?你又没见过我。




男生把门推开,阳台大敞着,立刻有风蹭着李英超的手、脸穿过,抖开墨绿的窗帘,向新客人展示那些从未处理过的暗渍与烟头烫出的小洞。




李英超闻到消毒水的气味,也有一点春天特有的鲜活,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,他慢慢反应过来。




“我叫李振洋。你叫什么?”




“我叫李英超。你也是高一的吗?”




“不。”男生笑起来,“你比我们都小。我们高二了。”




李英超后来每每想起李振洋,都会产生幻觉,鼻尖处有冬季在室内清扫后留下的气味,闻着很不近人情、却扎扎实实在与人无害的一种气味。




他转校后的新生活正式拉起帷幕,简直可以用乏味无趣来形容。




他本就不是主动寻求交往的人,对一切被动的选择都欣然接受,却从未迈出过一步。也早已习惯周围人躲闪的目光与细碎的议论,或许那并不是恶意为之,但真空地带确实存在,牢牢包裹着他。




宿舍里要稍好些。除他之外住的全是李振洋他们班上的人,四个体育生,只有李振洋是艺术生。见李英超比他们小一届,人又削瘦,打水或清扫时都会顺手帮忙。李英超虽然话少,被几个热爱聊天的汉子领着,听故事也津津有味,竟被他知道了不少校园八卦。




八卦的主角有时是李振洋,据说追求者里还有几个高年级的学姐,直把李振洋说得像个校园万人迷。正巧被打水回来的李振洋逮住了,围坐着寝室夜话的几人分别后脑勺上赏了一掌。轮到李英超时,他下意识地畏缩,落下的那只细长的手却只揉了揉他的头发。




“你别听他们天天瞎吹。我是学生会的,来找我商量事情的人比较多。”李振洋还试图挽救自己的形象,李英超胆子也大了一点,只看着他笑。




转折点是在入春后不久的一个中午。李英超像往常一样买了个面包回宿舍吃,他终于买到了有草莓夹心的那款,心情很好。




正吃着,门开了。李振洋进来,见李英超坐在椅子上,诧异道:“你没去吃饭吗?”李英超扬了扬手里的面包。李振洋看了看那个很不像样的包装,问他:“那晚上要一起吃饭吗?”




李英超稀里糊涂地点头。等他反应过来时,李振洋已经站在教室外冲他挥手。




不知谁发出小小的呼喊:“李英超,有人找你。”




李英超慌乱地从书包夹层里翻出饭卡,三两步跑出去,跟上那高挑身影。李振洋和他说话时一直倾着脸,像座努力工作的信号塔,散发着微弱但持续的善意。




周围有背着书包离校的走读生,三三两两,结伴摇摆着经过。晚休时间很长,大多数住宿生并不急于一放学就赶往食堂。一路无话,李英超觉得尴尬,就随便拣了一句来问:“你吃饭好早啊。”




李振洋很诧异地问他:“你中午只吃了面包,不饿吗?”




李英超明白了,慌忙摇头:“我不是很饿。”日头刚落,红得温柔,映得李英超耳廓也是同样的颜色。他并不喜欢麻烦别人,对于善意与示好,向来是无措多于感动。




“没关系,请你吃盖浇饭。”李振洋冲他眨眨眼,像在逗孩子。




李英超并不适应这种看似毫无道理的关心与呵护。但李振洋这人很奇怪的是,他对谁都很好,每个人看在眼里,却又觉得自己最特别。李英超怕死了这个男的,晚上做梦,梦见自己是一只小虫子,贴在发着冰冷光线的灯管上,烫成一只焦香的小虫子。他重复这个噩梦数次,终于认命,放弃了抵抗,投向李振洋看人时温柔的眼波里。




他俩成了固定的饭搭子。李振洋高一届,长得扎眼,又是学生会的干事,去哪儿都有认识的人。李英超在边上等着,并不多说什么。他没兴趣参与对方的生活,可李振洋偏偏要拉着他,像郊游时被安排好拉手的结对伙伴,左右脚都要一起迈。




这对李英超还是有些好处的。




某天,他的前桌,一个正在牙齿矫正期的姑娘,壮着胆子问他:“李英超,那个总来找你的学长是谁啊?”




李英超就跟她解释,说了自己被分在别班的宿舍,说了李振洋好像在学生会做些什么事,总之不是一次稍沾即离的对话。难得见他开口,小姑娘都看愣了,脱口而出:“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。”




李英超被感染了这种触发型的智商下降,愣头愣脑地回:“没人问过我啊。”




前桌的小姑娘被他无辜的样子俘获,成了他的护花使者,不余遗力地在班里宣传他的平易近人。先前的谣言淡却了,大家迷上了如何与漂亮的李英超同学建立起友谊。




李英超身上的壳很薄很脆,他并不靠这层壳来保护自己。于是所有的好奇、试探、善意都原原本本地传递了过去。他收获了不少中午吃饭时可以作伴的朋友。




他把这功劳拆成两份,分别记在李振洋和牙套妹头上。




牙套妹叫吴楠,被家里保护得很好,看人时一派天真,偶尔会像热血漫画女主般令人摸不着头脑。她会帮李英超破冰,全在情理中。




另一个人就难以琢磨些。




李英超坐在篮球场边,李振洋拿自己的校服外套垫着,不让他直接坐在地上。




学校里的紫藤花开了,沙坑边有个长廊,木架结构上爬满了绿色藤蔓,紫色的铃铛般的花,简直是偶像剧的完美布景。




李振洋汗流浃背,脸侧通红,与一帮高个子的男生撞来撞去,抢夺一个篮球。李英超是踢足球的,没接触过篮球,就看着他们玩。




他看了一会,觉得流着汗的高中男生在球场上似乎真的没什么美感,目光不自觉地飘移向远处紫藤花架,试图汲取一点宁静的力量,没注意到球状物体高速旋转着向他飞来。




一时间,篮球场上,惊呼声此起彼伏。




李英超被砸懵了,捂着左脸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他觉得自己被人抱了起来,并不怎么稳当,贴着的胸膛微微颤着,还冒着蒸腾的热气。




李英超缓过神,叹了口气,挣扎着退了下来:“我一米八的人,你还真打算抱去医务室啊。”




李振洋拨开他的手,仔细检查那一块红肿,坚定不移:“有点严重,要去问问校医怎么处理。”他说这话时难得有点严肃,但也是会令人想到温情二字的眼神。




李英超脑袋嗡嗡地响,没法思考,于是手也沦陷了,被牵着亦步亦趋地走。




他也不是很明白,只隐隐约约觉察到李振洋把他当很小的孩子。那些温情与专注就是哄孩子的法宝,对着一个十六岁的男孩释放,实在是有些浪费。




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。




李英超脾气倔,又不懂得如何主动,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近。其实他生得很小,比同班的人都要小上大半岁,没人知道他爱玩又爱撒娇。




那是先跨出一步的人的奖励。




他那时已经和李振洋很熟了,无论是拒绝还是玩笑都得心应手。他们在晚霞批覆下的校园里走,迎着稀松的人群,手牵得很牢,仿佛要去做什么大事的英雄。




没人觉得他们这样做是怪异的,或许心里燃起一点想法,被男孩子漂亮皎洁的脸庞照亮。时长只有深海鱼打了个照面那般短暂。所有画面都会消退。




李英超现在想起来,也觉得很多记忆模糊到犹如凭空臆想,缺少细节,虽不至于死气沉沉,但也难以令人信服。




只有温度不退。贴合的温度,像为手心筑了巢。




身体和记忆,哪个更会骗人,真的很难抉择。




名叫李英超的小雀自己把脑袋拱进那人手里,也只是一下午的事情。他的薄壳下是一层羽衣,茸茸的,可以推着他飞离任何怀抱,只去到他想去的地方。




所以李英超是很容易捉住,却难以驯服的。除非用很真的言语,问他能否留下。




他夜间翻身的次数太多,床板老旧,艰难呻吟。周围鼾声一片,只有李振洋纤细的艺术神经还挺着,拿小小的激光笔照在墙上逗李英超玩。这个游戏如果加上一首儿歌作背景,与摇篮边悬着的益智玩具也没什么区别。




李英超伸手去追,手指一松一握,婴儿般姿态,努力练习抓住那光点。




他没听见李振洋在笑,但也能感觉得到那人兴致很好,甚至想象得出黑暗里对方眯起的双眼,笑纹弯弯的。




我有这么好玩吗。李英超没觉得,他觉得自己还有点沉闷,距离对方的能言善谈有很长的路要走,起码不能再冷场了。




那时是不懂的,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关系都可以具象描述,好比朋友、亲人、恋人。有的叫做我想让你开心,有的叫做我一周梦见你两回,还有的叫做,我见到一朵云很漂亮,你也该见见。




李英超翻来覆去看那封请帖,终于下定决心要去,婚礼那天从衣柜里翻出正装来,头发也小心地朝后梳去。关门的一瞬间动静太响,惊得他直想转身朝屋里跑。




从酒店的大门开始,就洋溢着一种迫切的感觉,是需要明目张胆地宣告,来对应婚姻这种形式。李英超不是很理解,但他还没到要操心这个的年纪,心中也不过是嘀咕了几句。主动交上礼金后,就被喜笑颜开的新人家属迎到了桌前。




他还没坐下,眼神都僵了。身边正好是那人,衬衫笔挺,坐姿好看,脖颈修长得像一根正抽发的枝条。




为了不露怯,他主动打招呼:“洋哥,好久不见。”李振洋也没料到他会来,掩饰般的眨眨眼,探头过来。




嘈杂的会场顿时被噤声,只有那人一如从前的眼波温情:“小李英超,你这些年怎么都不联系我们。”




李英超原先还紧张着,听到“我们”二字,心又静了下来,忍不住笑:“那你怎么没找我啊?我考去南边了。”




李振洋坐了回去,轻声说:“找过的。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家伙把联系方式都换了,我没找到。”




并没有留给他们更多寒暄的时间,会场的灯光很快暗了下来,预示着仪式的生,与必将到来的尾。




置身于黑暗中,让李英超得以放松表情,恢复到一种平直的状态。如今,每个人都觉得他活泼又健谈,颇有感染力,是值得信赖的男士。没人知道他其实并不爱热闹,私下里只爱抱着被子发呆。




若是那人坐在边上,还是可以打上几个滚撒娇的。




这一刻,每个人看上去都是婚姻虔诚的信徒,飞来的泡泡犹如天上降下的福音。李英超忍不住偏过头,尽量掩藏自己那颗毫无敬畏可言的心。李振洋看着很温暖,好像一个沉浸于爱情电影的质朴观众,李英超却没遗漏他眼底的那点迷茫。




他突然就有了点信心,觉得自己与对方从未分开过,每一天都不过是高中生活的复刻,他们还是可以贴得很近,挤在一个拥挤的浴室里分享热水,肩膀挨着肩膀,接受同一种浇灌。




在李英超心里,那是比誓言要可靠得多的洗礼。




他沉浸在这种温柔洗礼中,被哄离热源时还无知无觉,感受到寒意时已走出很远。




夜间行走,身上是一重重露。露深时便有暖和起来的错觉。




李振洋进入高三下学期时,学生会为了迎新也为了送走他们这批老人,特意策划了一次郊游活动。李英超家在外地,周末也是在宿舍窝着,被李振洋坚定地一同拎了去。他说自己再多出点份子钱就行,小孩就应该多出去跑跑。




一行二三十人,包了个小农家乐的场子,周五去,周日中午回。也没安排什么具体计划,说是随意,想钓鱼,想爬山都是可以的,只是要注意安全。




疯玩了一天,入了夜李英超依然兴奋,忍不住翻身下床,穿了鞋去外头散步。




他沿着一片光裸的田走,月光如有实质,揉得人心都要碎了。




前面有棵槐树,人交谈的声音远远传来,并不真切。李英超无意窥探他人隐私,转身就要离开。那回身时的一瞥,却让他如坠冰窟。




那分明是李振洋与一个他不认识的女生。




李英超只觉得冷,又不知自己为什么冷,他把一切归结于天气。天被埋怨过很多次,从不言语。




他回了房间,把自己裹进被子里。过了不多久,李振洋也推门进来,轻手轻脚地去了浴室洗漱,再接着也缩进了自己的床铺里。




李英超没有睡着,一夜无话,睁眼到天明。




他突然明白,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提点着他,该放弃的事绝不应该为难自己。人生有很多过不去的坎,不是摔得头破血流就能有一个结果。




李振洋和那个女生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。他甚至可以断定李振洋和那个女生并无多余,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,那个槐树下的女生都不曾出现。但不是这个女生,还会有别人,是那种可以走在阳光下用讨人厌的表情宣告所有权的人,而不是像他一般,夜间行走,迎风顶露的过路人。




李英超睡着前,听了听自己的胸腔,那儿好像沉寂了。深海的光缆夜以继日地工作,无声又伟大。它们想不想传递一条属于自己的讯息呢,给大洋彼岸的另一条光缆,问一句你好。




并不是所有等待都有涨起的一天。




婚礼依旧在慌乱与包容间进行,仪式这个东西很容易把不完美放大。人看到杯子碎了,回家时并不会记得告诉妻子这件事,但在婚礼上看到杯子碎了,免不得要嘟囔一句,不怎么吉利啊。




音响出了些差错,婚礼进行曲嘈杂得像十元商品店的宣传语,李英超忍不住吃了块肘子,用咀嚼行为来分担耳膜的压力。他余光里看到李振洋抿了口酒。




这样也很好。李英超想,我们很久没见,还能在这里分享一种默契。




婚礼是很漫长的活动,不能敷衍。等李英超逃过几轮不知所谓的敬酒,已是华灯初上时。他与李振洋一前一后走出酒店,夜风使人清醒,卷走酒气带来的躁郁。




李振洋和他要微信,李英超给了他一串号码,潇洒地挥挥手走了,装作没有看到那人温柔又不解的眼神。他怕自己再看下去,又该放纵了。




沿着很深的马路一直走,有灯能照亮回家的路,李英超觉得一切好像都没那么糟糕。




我就该在夜间走,太阳照不到我,这世界上还有更舒服的事吗。




-The 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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