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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洋灵】花样年华

乡土文学|真刀|预警

李振洋背着登山包回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,他就好像一个误入的外来客,从村口的石子儿路开始好奇打量,外墙斑驳的矮屋,连成片的麦子田都像什么旅游地标。他想,小时候看秋天的麦田是一种很漂亮的金色,风一吹就波光粼粼,现在这样是不好比从前景色的。

人都这么大了,怎么这土地没有半点长进,反倒变狼狈了呢。

他们家当年本就是暂居,没有根留着,只剩了间单薄屋子荒废于此。李振洋顺着记忆的绳索磕磕绊绊地寻到自家的老宅,倒吸一口凉气,这萧索场面实在有些令人心悸,也不知里面是否已成了精怪漫钵的盘丝洞。

可他还是进去了。他是最看不惯脏乱的,幸好李英超在这方面比他还要事儿,数落声与讨饶声是一首交织的凡人歌,作为背景音乐响起于浴室的脏衣篮边,响起于猜拳决定洗碗工的晚餐后,响起于床单上的零食被发现后的沉默瞬间。

他抬腿跨进沟壑纵横的木头门槛时,心里奇异地没有一丝勉强。屋里黑黝黝的,他拿手机作照明,一点沾着现代气息的光在这地方,不知怎的,显得异常脆弱,仿佛下一秒便要被这些灰尘冲散了。然后,李振洋看到了那个相框。

他与李英超在孩童时期的唯一一张合照,照片又黄又旧,可这种平面的记忆呈现几乎是一秒就让李振洋跌入回溯的山谷,不挖掘出点什么他都只是重复着降落这个过程,无声地呐喊。

他好痛啊。

李振洋第一次见李英超时和他干了一架。那年他十四,李英超比他小七岁,是个真正的萝卜头,头发长长,服帖地垂在额前耳边,看着乖巧得像菩萨身边的小仙童。

李英超随他爸妈刚搬来,他们原先住在几十公里外的林场,也不知什么缘由要重在这片除了名字一无所有的村子里开始新生活。

李振洋听说有新邻居,在对方后门探头探脑的,想看看有没有同龄玩伴。村里与他一般大的不多,几乎都是些牙没换完的光屁股胖小子,李振洋不稀罕带他们玩。偏他又是个孩子王,大伙都“洋哥、洋哥”这样嗡嗡地叫。

他对上了一双眼睛,立马就把他吸进去了,那眼睛生在极白的底上,就像谁漫不经心地在雪地里掷了两颗小石头,落地就成了星子。

李振洋愣了:“你是什么人?”小孩也细声细气地问他:“你又是什么人?”

李振洋眼珠一转:“我是你哥。”那小孩就有些不乐意:“去你的吧,我没哥哥。”李振洋觉得可有意思,这村里没有小孩敢骂他,这是上赶着找素质教育呢。

于是他给了对方一颗橘子糖,劣质的廉价糖果,酸得人牙疼,李振洋一直觉得不如叫烂橘子糖。他随手摸了摸兜,其实原本只是想将手塞进裤子口袋里,他觉得这动作挺有面儿的,结果有了意外之喜。

“给你吃糖,我就住隔壁。”

小孩没什么戒心,接了糖道声谢就吃了。事实上,那年代的大人小孩都像缺了心眼一般,谁都敢信,谁都敢跟。

李英超被酸得脸都皱巴起来,像个小老头。李振洋在一旁大笑,却遭到了激烈的反扑。他很多年后想起这件事,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,为那双倔强、骄傲、亮堂的眼睛。

其实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,李振洋并不愿意真的欺负孩子,他从没想过眼前的小家伙会如此愤怒,仿佛见了红的小牛,顶着稚嫩软弱的角冲上来,拼着受伤也要给远高大于自己的对手来上一击。

李振洋落荒而逃,他没见过这么虎的小孩,那架势真挺吓人。万一给对方气出个好歹来,他怎么跟人父母交代啊。

于是李振洋跑回了自己家,身后的小牛犊没有追上来。可李振洋始终觉得背上灼热,一定是他的眼睛在盯着自己。

直到后来,李振洋才明白,那样激烈的反抗并不是偶然反应,而是长年累月对抗恶意时形成的愤怒火焰,迎风生长,愈烧愈烈。

李振洋也没想到自己没多久就英雄救美了。

他推着自行车从田埂上经过,远远看见几个小子围着一个更小些的吵吵嚷嚷。小孩子声音尖,又怀着些天真的残忍,刺得李振洋脑仁生疼。

眼看着有一个小胖子已经打算上手去揪中间那小孩的萝卜缨子了,李振洋终于没忍住,喝了一声:“干嘛呢!”

那没了门牙的小胖子倒挺灵活,撒腿就跑,其他几个小子也跟着跑,呼啦啦地撤走。小胖子跑上了土路,还回头喊了句:“小白脸,你给我等着。”

被团团围住的小孩是李英超,他听了后几乎是立马露出一点与稚气面庞不相符的冷硬,从眼里最黑的地方射出两股箭来,好像要不管不顾地追去。

李振洋叹了口气,把小孩拎了起来。

李英超还没脱离愤怒情绪,只觉得身子一轻,脚下不再踏实。李振洋抱着他,将他转过来面朝自己,那张颜色分明的漂亮小脸终于显出点疑惑来。

“想报仇不?”李振洋问。

李英超被举在空中,倒也用力地点点头。

他坐在李振洋自行车的后座,环着前面人的细窄的腰。土路颠簸,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,随时会掉,可他还是摇摇晃晃,只好越抓越紧。李振洋蹬着车,荒腔走板的歌声拂过最低的枝叶,也有了回音。少年人嗓音清棱棱的,雨水打过芭蕉,院子一角的瓦缸里红鲤鱼摆了摆尾。

李英超毛茸茸的脑袋贴着这大个子的清瘦背脊,听了一会也忍不住跟着哼,李振洋就不唱了。李英超有些失望,手臂都环得没那么紧了。

前面的李振洋笑起来:“小萝卜头,别学你哥哥我,我怕给你教坏咯。”

李英超不知道这人在笑些什么,他还分不出歌声的好坏,可他的胳膊又渐渐收拢,与那体温越来越近。

李英超爹妈忙,后来几乎是李振洋他妈给喂大的。也不知是不是李振洋家的伙食好,还是洋妈手艺有仙气,李振洋快一米九的大个儿,李英超后来也是个腿长的。

李振洋喜欢这个弟弟,他喜欢漂亮的东西。李英超不流口水,打喷嚏不用袖子抹,冬天时脸上也不会有可笑的红晕。干净与齐整在这村子里格格不入,就好像他们二人为自己单独辟了个世界。

李振洋把李英超别在腰带上一直领到他自己十七岁,他去了北京上学,一个李英超从没去过的城市。分别时,李英超没哭,他抬头望着移动的车厢,村子里没有这般吵闹的庞然大物,可他顶着耳膜的剧痛也没舍得捂住耳朵,就好像要把这一幕的帧帧秒秒都要印在心里。

一个雨夜,李振洋在自己的租处看电影,屏幕里拍着手笑闹的小子们穿过金色田野,那声音里的欢喜太浓重,甚至让屋子都亮堂起来。可李振洋还是立刻听到了门响,走廊里没灯,李振洋看不出来人,他开了门,李英超垂着头站在他眼前,水汽浓重,黑发贴着苍白脸颊,让他看起来像一尾刚上岸的鱼。

李振洋不敢想他是如何一个人挤上闷热的火车,来到陌生的地界,站在几乎能把游轮冲散的繁忙街头辨别方向,心中怀揣着如何的惴惴不安。他几乎是看到对方的同时,就惊惧得颤抖起来。

“你怎么来的?”“我有你寄东西回来的地址,一路问的人。”

李振洋没让他再往下说,他满心满眼都是,我完了,这孩子是来克我的。他让小孩埋在他怀里,没敢给对方看自己通红的眼眶,电脑里依旧传出孩子们愉悦的歌声,映着人的脸庞忽明忽暗。

可他们是怎么走散的呢。这真是玄而又玄的问题,就好像为什么李英超总有那么多应酬要跑,又比如李振洋为何如此想要只狗来养那般无解。

这是生活奔跑得太快,甩下七七八八的不值钱小零件,要跑过几座山头才觉出滞涩,刚体会到那无力的愁绪,身子就散了。

李振洋说过许多次:“李英超,你这是要我命啊。”

一次是李振洋深夜赶稿时烟瘾犯了,他遮遮掩掩地去了阳台,对着沉寂夜色抽完一支,回身差点吓出心病。李英超锁了阳台的门,蹲在屋里,仰着怨念的小脸看他。

李振洋与他大眼瞪小眼,试探着敲敲门:“弟弟,开门?”

李英超摇头。

风吹过,李振洋看了眼自己光裸的脚,他做贼心虚忘了穿拖鞋,他装模作样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,叹口气:“有些人是真想要他哥哥的命。”

李英超立马给他开了门。门刚一开,李振洋就把人扛起来扔在沙发上揍:“你这是要翻天?”李英超不服气:“抽烟不好。”李振洋看着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,想起方才这人蹲那儿像只小狗崽子,笑不可遏。

还有一次,是在李英超收拾行李的时候。李振洋站在门边上,活像个黑脸的阎王,他刚吵完架胸口顶着股恶气,不愿意多说话再加深矛盾。

李英超拖着行李,他路过李振洋时抱了抱对方,很轻地说了句:“哥哥再见。”像个细声细气,没有还手之力的孩子。

李振洋看着他背影,忍不住问:“弟弟,你这是要我的命啊。”

李英超很执着地摇了摇头,还是走了。

他一直这么倔强,李振洋从很久就知道了,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并坚定爱护这种品质,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捏了根刺。

人凑在一起怎么就有争吵,仿佛和和美美,顺心如意这些词儿都随着典故出处一块儿作了古。偏又分不出个对错,来时都是热心肠,走时依旧炙热,却已被收叠整齐,不能再用了。怀里能抱着的都是回忆,回忆是个死物,是死物就没有温度。

李振洋回了趟老家,他生长成人的地方。

他在兜里翻翻找找,掏了张皱巴巴的纸巾出来给相框擦拭灰尘,昏黄的污渍褪去,露出少年人的脸。他摩挲着那张熟悉面孔,他终于落到了山谷深处,那些光轻易流下,却不是回程的路。

你好啊,我有一点想你。

-The 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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