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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洋灵】布鲁克林的自由爱欲场



虚构背景|成长与追逐




布鲁克林的冬天像一片高原苔藓,与裸露的皮肤贴得严丝合缝,路上几乎人人裹着臃肿厚袄,试图辟出一小片掺着体温的防空洞,躲避这个侵略性季节。




红砖墙转角的阴影里窜出一高个儿青年,看清脸后显然是个亚裔,只着风衣,下摆在寒风中飘逸,他姿态却看不出挨冻的苦楚,舒展又自在。




这一片多的是相似的红砖墙与能藏人的角落,墙下蹲的往往是吞云吐雾的小青年,醒了再爬出来跟路人讨烟抽。




“给一根吧,我可以付钱的。”




难得这青年出来时是周身齐整干净的,没带着奇怪气味。只有李振洋自己知道,他快被东部的冬天折磨疯了。这天也太冷了,李振洋连心声都开始哆嗦。他的目的地是两条街外的华人超市。窝在地下室里画了半个月,冰箱里的鸡蛋都快发臭了,他第三次被地上的外卖餐盒绊倒时,终于醒悟,自己该出去晒晒太阳了。




说起来这家华人超市在本地还算是小有名气,附近的穷留学生们都把它当成心灵的避风港。




主要还是便宜,哪怕老板娘的脸就没放晴过。




速冻食品、泡面、辣酱、可乐,李振洋在货架边闭着眼挑选,自己也不知道拿了些什么,总之都是些独居男人必备的赖以为生的东西。拎了满满当当的一大袋,南部沿海口音的老板娘用毫无诱惑力的语气说着“欢迎下次光临”,李振洋在冰冷的目光中走出超市,结束受刑般松了口气。




阳光尽职但无用,他抬手遮住直射眼中的光,脚下猝不及防被绊了一下。李振洋低头,发现是一支红色铅笔,被自己踩得稀碎,紧追着铅笔而来的是一个半大的少年。李振洋捡起铅笔,满怀歉意地握在手心:“被我踩断了,实在不好意思,我给你买一盒吧。”




少年这才看向他,没什么表情道:“不要紧,我不怎么用红色。”李振洋吃了个软钉子,愧疚更深,无奈记起今天根本没带现金,只好把铅笔放进口袋里以提醒自己:“我明天再来找你好吗,到时候给你带一盒新的彩铅。你家住附近吗?”




少年大约是没见过这么执着想要赔偿的人,目光探究般的上下扫视了他一番,沉默几秒,指了指超市的招牌:“我家的。”




李振洋隐约有了个想法,追问道:“里面的老板娘是.......?”果然,少年点头:“是我妈。”




等走远了,李振洋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,少年那一脸严肃的劲儿可不就是和老板娘一模一样吗。




李振洋晚上和朋友通了个电话,聊了俩小时艺术,灵感大盛,猫进地下室熬了个通宵。上楼后,他直接倒在沙发上昏死过去,睡到天光将息才醒来。




他被饥肠辘辘的胃口驱赶着去换身衣服,外出觅食,摸到口袋时,尖利、粗糙的触感,沉积的碎屑,无不在提醒他一个被遗忘的事实,他就要失约了。




幸好李振洋这人懒成一只没脾气的老猫,租房子时特意选了美术用品商店边的一间,但凡缺东少西了,走两步就能填补上。他赶在商店关门的前一秒抢出了一盒彩铅,是他以前惯用的德国牌子,不算便宜。




快到超市门前时,天已沉了。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。李振洋忐忑,不知道那孩子还会不会在。




他多虑了,过了马路就看到小少年坐在已落锁的玻璃门边,面前还支棱着画板,昏暗中看不清表情。李振洋赶紧走上前:“嘿,等很久了吗?”




少年先是一惊,很快摇了摇头,不知意思是没等多久还是压根没觉得他会来。李振洋愈发心虚,把牛皮纸袋递给对方:“看看怎么样,给你的赔礼。”他绕到对方身边,装模作样地打量起画,避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。少年拿出分量颇重的金属盒,终于表现出一些孩子气的好奇来。




李振洋原是无心之举,却真的望进了画中,准确、细密的线条勾勒出布鲁克林式的旧砖墙,几乎将这条街完美复刻。当他回神时,少年正举着一张小票等他。李振洋老脸微红,早知道就该把收据先扔了,这孩子也真是死心眼。




“我不能收,这太贵了。”少年一本正经地说。他的普通话很标准,像是播报新闻一般,连起伏都很少。




李振洋装作没听到,抚着画纸的边缘,那儿有个小小的浅淡的签名:LYC。“小孩,你学画画学了多少年,水平可以啊。”少年人到底脸皮薄,说话声音都轻了几分:“自己在家瞎画,没学过。”李振洋倒吸一口凉气,嘶,这天赋。他真心热爱艺术,如今见到一个野生的天才,忍不住就想与人家亲近起来。“我来教你画画,怎么样?”换来一记怀疑的注视。




“别这么看我,知道附近那艺术学校吗,我在那儿当实习讲师,也拿过几个奖,来教你不算太差劲吧。”李振洋没忍住搓了搓自己的下颌,这样夸自己还真是有点儿脸上挂不住,可为了让小孩信服,他也没其他法子。




小孩自然是知道的。也不知怎么回事,布鲁克林又小又破,像纽约这座城里一块灰不溜秋的补丁,艺术气息却格外厚重。李振洋所在的学校是全美顶尖的艺术院校,拥有艺术梦的孩子哪一个不把这名字放在心里。




他眼睛倏地亮起,头顶还悬着一块发出幽幽白光的老旧招牌,掩不住情绪的变化。李振洋趁热打铁:“你知道你这画最大的毛病在哪儿吗?”




少年原先只觉得这是个会信口胡说的怪人,恨不得永远没交集,在这短短几分钟里,竟不自觉地给了对方一份颇有些重量的信任,眼神闪烁两下,满是求知的光。




李振洋故作神秘,非要凑在人耳朵上,用气声说:“你明天在这儿等我,带着你以前的画,我再告诉你。”少年又羞又恼,飙出一串英文,显然被气得语言系统紊乱。




坚持在纽约的十二月里穿风衣的男人笑得放肆,在路边诡异地抖动,路过的老人看了他一眼,觉得着实不像个好人,急忙裹紧自己的外套匆匆忙忙地跑开。少年背着画板就要离开,李振洋对着他的背影喊道:“明天下午,我就在这儿等你,不见不散!”他知道少年没回头,但一定留了只耳朵给他,转身时哼起老歌来,春风得意的味儿隔了条街都听得分明。




隔天,李振洋又没忍住在课上对学生进行爱的教育,深觉自己在浪费时间,这帮小子仿佛是因为没了人生方向、误打误撞才流落到油画系的可怜儿,看不出一点生命力来。他回想着昨日对那幅街景的惊鸿一瞥,才勉强提起精神。好不容易捱到下课,他才对蔫头搭脑的学生们露出一点笑意:“有几个孩子下次再交同样题材的画给我,就自己转去隔壁凿木头吧,我是说那几个画了八遍学校大门的小宝贝。下周见。”给面面相觑的学生们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。




艺术学校别的不多,好看的神经病最多。




离开了大宝贝们,李振洋脚步都轻快不少,赶着回去见他的天才小宝贝。




“嘿,LYC先生,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。”李振洋翻着少年带来的作品簿。




“李英超。”




李振洋觉得小孩太酷了,说话特别节约。“这么巧,我也姓李,叫李振洋,不过你得喊我哥哥。”少年憋着气,没回他。




他们俩人现在正站在超市的后门,李英超帮着家里人理完货才钻出来,就被正好赶来的李振洋揪住,不情不愿地垮着一张小脸拿出自己的宝贝册子。李振洋没忽视口是心非的小孩眼底那点雀跃。




热爱是件好事,最怕的是失去激情,再多的天分都不够挥霍。




李振洋沉下心来翻阅,毕竟是小孩的心血,不能被他慢待。每一张纸上都标明了日期,跨度足有三年,并非每日都有,一个月一幅看着也是常事,但质量都颇高,早期还能看出些构图和线条的稚嫩,成长如雨后破土,蹿得又快又稳。近一年,画功已精致得显出学院气息。




李老师满意极了,但他不得不让李英超正视一个问题:“我昨天说你的画有一个最大的毛病,那不是骗你的。”少年一直安静地立着,听了这话,目光不自觉地跟随而来。




“你的基本功很好,形态把握非常准确,天生的平衡感与眼光。但照你这样的状态画下去,你最多只能成为一个顶尖的画匠,离艺术一步之遥,要想翻越却隔着千重山峦,你懂吗?”




李振洋一时没等到回复,站在昏暗的过道里,随着穿堂而过的寒风左右觑看,有些担忧自己话撂得太狠,把人孩子吓着了。再接触到李英超的眼神,反倒是他被其中的坚定给惊住。




“怎么改?”李英超并不是话少,他只是直接,不喜欢多加赘述。




觉得对方甚是孺子可教的李老师就差摸一把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髯:“这不是还有我嘛。”




李英超还懵懵懂懂的,不明白自己怎么多了个老师,神神叨叨的,既不清楚来历,也没个正经学堂,他们有时在李振洋家见面,更多是在各大美术馆中穿梭,美其名曰艺术熏陶。实际上,李振洋不过是觉得小孩好看,想让人陪着他看展而已。




李振洋是个画家,对好看的事物一点招架力都没有。




他租下的那套小房子,窄窄两层,厨房快被挤出门外,优点是附赠了一个耐折腾的地下室,被李振洋改成画室。




李英超第一次进门时,差点被门边倒下的石膏体砸个正着,李振洋眼疾手快把小家伙揪旁边去了。“你下次来时,这屋子一定不是这样了。”李振洋信誓旦旦地保证,自己会收拾好房间的。李英超下一次来时,推门便认命了,挽起袖子带着老师一块大扫除。李振洋这么大的人,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,在家有人宠着,在外漂着也没亏待过自己,动手能力竟还不如一个半大的孩子。




他脸上沾了白灰,正点在鼻尖的位置,犹自不知,李英超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小心地开了口:“你鼻子上粘东西了。”李振洋满不在乎地抹了抹,小半张脸都沦陷了,李英超只好拿纸巾来给他擦脸。俩人身高间还差一个半头,李英超做这个动作时脖子后仰得很用力。




李振洋揉了揉他的毛脑袋:“乖死你算了。”




这人实在很会花言巧语,与李英超认识没多久,仗着年纪大,小宝贝小天才喊了个遍,他倒也不是有心,只是习惯了这么跟学校里那些没底线的年轻人们说话,一天能遇上七八个“baby”,其余的都喊“甜心”。欧洲艺术史的老教授今年快六十,底下学生疯起来也夸他辣。




李英超就不同,他在学校也是个规规矩矩上学的好孩子,平日里随了母亲的性格,鲜少与人这般亲近过,常常是面上不显,耳朵悄悄红了,细看说不定头顶还能冉冉升起一缕白烟。被李振洋逮住过几回,他摸不准自己是不是有些逾矩,偷偷地问:“小李英超,我问你,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跟你这么亲近。要是这样,我就注意点。”李英超张了张嘴,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:“没有,我、我就是有点慢热。”




“那也太慢了吧,咱俩这师徒一场都快俩月了。你这性格是不是随你妈?”李振洋趴在沙发上哀嚎。




李英超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了自己母亲,差点跟不上话题:“算是吧,我们跟外面人说话的时候、都很不好意思。”




“害羞?”李振洋瞅他。李英超又觉得自己头上快冒烟了,但还是拼命忍着,认真地点点头:“嗯。”沙发上的人笑得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:“我一直以为你跟老板娘是包青天,铁面无私,没想到是害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乐死我了。”




笑够了,他转头一看,李英超气得脸都红了,但苦于中文系统跟不上,看着想谴责点什么,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



小李英超的反应总是让人很有欺负的乐趣。




画室里,李振洋搬了个小板凳给李英超,让他捧着本子随便画,自己对着大画架,俩人间意外的和谐,空气都轻手轻脚地飘着。




画了一半,李英超有些渴,他早在李振洋家混熟,上楼倒水还不忘给老师带一杯。




“喝水吗?”他的尾音特别有意思,像念课文一般,先抑后扬。




李振洋搁下笔,忍不住问他:“你家祖籍是哪儿的,中文说得还挺准确。”




“我妈妈是沿海一带的,我爸爸是北方人,我在这儿出生长大,不知道算是哪儿人。”李英超有些纠结,鼻子都皱了起来,看着终于有点孩子气。




李振洋终于确定了,南北口音一中和,跟和面似的,说话可不就这样了。




他越看越觉得小李英超哪儿都好,尤其是混熟了之后,画室里比以前热闹多了,却不让人烦躁。小孩有天分,又刻苦,对每一个他提到的问题都要来回琢磨许久。李振洋带他油画不过半年,看小孩最近的作品,又想起学校那帮玩意儿,一阵扼腕叹息。




“你后年就上大学了吧,到时候准备考我们学校吗?”他俩蜷在李振洋卧室里一块圆状的奶牛地毯上,要躺两个不算娇小的男人还是勉强,但又不想直接贴在冷硬的地面上,只好委屈地缩着,背靠背聊天。




卧室顶上有个天窗,许久没人擦洗,边角结了蛛网,于是漏下的光是几何状的,李英超的一半陷在影子里,一半被照亮。李振洋稍微动了动,李英超就完全被挡住了。




但这影子也是很乖巧静谧的,并不讨人厌的凉意,像浸在水中,被柔软地包裹。




“问你话呢。”李振洋用手肘轻轻地碰李英超的背。




李英超往旁边躲了躲,他觉得有些痒,皮肤相接的地方烫得难受:“你给我留点地方,我都快掉下去了。”




李振洋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满怀自信,他早把李英超划进自己的课堂里,还准备到时开个单子给对方:“这是我带的课,你必须全部选上,期末的时候给我的教师意见上打满分,听见没?”谁知半天没等来一个肯定的回复,他有些恼了,这思路实在很不像一个稳重又大方的成熟都市男性。




李振洋猛地爬起来,把小孩抱起放在地毯中央,一言不发地下楼去喝冰可乐。




一定是天太热的原因,他试图用碳酸饮料和冰块使自己清醒。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情,已经平静得像条比目鱼时,李振洋终于放下罪恶的饮料杯,重回自己的领地了。




李英超已经在奶牛地毯上睡着了。




李振洋不知为何重重地松了口气,蹲在李英超的边上,戳了戳对方的脸:“猪才睡这么快。”然后给人盖上毯子,自个儿下楼画画去了。




秋天,大闸蟹经过重重关卡,来到异国他乡,为所有馋嘴的流浪者们提供一点慰藉。




李英超家的小超市也进了一批螃蟹,精美礼盒,四只一装,大红绸绳绑着,身价倍增,金光了得。即便是售价不菲,每日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小螃蟹被人们抢着带回家祭五脏庙。李英超眼疾手快藏了一盒,他妈虽然还是那副容易被当成帮派出身的表情,倒是默许了他的举动。




螃蟹放不得,李英超趁周末拎着礼盒上门看望孤寡老人去,还有他妈让他带上的水果。李振洋接过礼盒时虽然高兴坏了,但跟接受供奉似的,嘴硬至极:“终于想起来给哥哥送礼物啦,上哪儿找我这么平易近人的老师去啊!”




层层拆开礼盒,李振洋探头一看,冷静倒退三步:“这啥?”




李英超怕他不会摆弄,正准备下厨帮他收拾螃蟹,闻言随意道:“大闸蟹啊。”




李振洋猛吸一口凉气,又退三步:“宝贝儿,你先蒸着,我出去散个步。”李英超早习惯他这神叨叨的性子,摆摆手随他去了。




这一散步便是到晚饭前,李振洋在家门口的街上徘徊了三次,隔壁中餐馆的服务生终于看不下了:“洋,你在做什么啦!”服务生是个湾仔。




李振洋回他:“没森么啦,就是吃多了额已啦。”把服务生气得倒翻一个白眼,回店里擦桌子去了。




这人终于下定决心,推门进屋,悲壮高喊:“小李英超,我回来了!”螃蟹刚巧熟了,李英超把盘子端上桌,又端上两碗葱花酱醋拌面,香气扑鼻。他招呼李振洋趁热来吃饭,那人却迟迟在桌边磨蹭,不愿落座。




李英超奇怪地看他:“你屁股疼?干嘛不坐下?”




李振洋苦不堪言,崩溃大喊:“宝贝,你把螃蟹放那头行吗,你就是我亲哥。”李英超恍然大悟,原来这人怕螃蟹。




怎么会有人怕螃蟹,螃蟹多好吃啊。李英超心里嘀咕,但他还是承包了拆蟹剔蟹,到底没让李振洋动手。




李振洋还真是个少爷命,倒不是说多富贵,螃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,拆好的蟹肉他倒自觉地端来吃了。李英超戴着手套剥蟹,李振洋就捧着碗,自己吃一口,给李英超喂一口。俩人像形成了生态循环,绿色环保。




饭罢,李振洋摸着肚子去洗碗,过了半天打了个饱嗝出来。李英超趴在一旁的台子上等他,像只离不了人的猫,连个表情都不给,却又不愿意离开。




俩人一顿饭吃到放空,李振洋打着嗝看窗外:“今天的月亮好圆。”李英超循着他的目光望出去,一团好大的光晕,把周围的云都染白。云飘走后又变回乌色,月亮倒不受干扰,自顾自地亮着。俩人就这么看了半天月亮,直到洗碗池里的泡沫无声地干涸。




“中秋节快乐。”




“中秋节快乐。”




年尾,李振洋接到一个邀请,欧洲那边有个青年画家联合计划,希望他能参与。李振洋了解后知道这是个极佳的机会,不仅有机会去他一直向往的艺术天堂,还能更多地接触行业前辈大家。




只是,这一去不知是几年。




李振本该一口答应,他在此地一无根基,二无离不了的亲友,明晃晃的金色大厅冲他招手,没有不应之理。




可小李英超怎么办呢。他思来想去,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教过那么多学生,还怕人离了自己就没法画画了吗。他对着天窗冷静灌下一瓶冰啤,终于做了决定。




决定是做了,开口却是拖了许久。李英超照例背着画板上门,李振洋看着他那张青春洋溢的脸,差点又要逃跑。俩人晚饭时分着吃完一张披萨,室内一股黄油香气,罪恶又迷人。饭后是闲聊的时间,小小的奶牛地毯上硬是挤了两个男人,李英超抱怨道:“你能换一张大点的毯子吗。”




李振洋一口气险些没提起来,他艰涩着开口:“小李英超,可能不需要换地毯了。”李英超抠着奶牛地毯毛绒绒的边缘,一脸天真,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毫不知情:“为什么?”




“因为我要离开这儿了。”话开头后就容易多了,不管是伤人的话还是情话,人们说出口后才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难事。




沿街传来车流的声响,行人也是可想象的快乐,商铺里播着时下流行的曲目,仿佛这个世界天性乐观,人人开朗。




屋里一阵寂静,除了李振洋自顾自地说着,他要去欧洲,让李英超不准偷懒,等他回来要看到李英超在他们学校的油画系里好好上课。




他们之间好像总是这样,在小小的美式公寓里,最大的动静除了下楼梯时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,就是李振洋的声音,填补了每一个独处时安静的空隙,让李英超有一种无时不被环绕之感。




很像圣诞树围着的彩灯,或是穿着祖母织的小熊外套。李英超很喜欢每年为家里装饰圣诞树的环节,他觉得这些细碎的光源仿佛活物一般,透明的外壳,迷你的亮堂的心脏。




光点纷纷幻化出翅膀飞走了。




李英超回家时对李振洋要离开这件事表现得极其平静,他只说了三句话。




“什么时候走?”“走的那天要我去送你吗?”“一路顺风。”




他拥有过的发光小精灵太少,一大半是来自李振洋。难受也不能怪他吧,只是我太贫穷了,所以撤回时才这么伤感,李英超认为自己想得很清楚。




唯独一点依旧是糊涂着的,伤心的人如何才能不伤心呢。




李英超走后,李振洋坐在地毯上抽烟。他觉得灯亮得刺眼,干脆全熄了,就着烟头猩红的光看窗外,烟灰落在身上,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把烟灭了。弄脏地毯就糟糕了,他自言自语。




李振洋出发的那天,他在屋里到处搜寻可能要带走的东西。浴室的洗手台摆了一个墨绿的玻璃瓶,装满了烟头,细长的,几近完整的烟,一点燎烧过的痕迹,像千疮百孔的彗星,在这样的小瓶子里挨挨挤挤,仿佛要生出干枯的枝桠来。




李振洋没什么烟瘾,但他看到自己这半月来的成果,有些茫然不知所措。这东西该怎么办呢。




谁人种果谁人食。




古人编那么多寓言,一半说得都是这个道理。




于是烟头被冲进下水道,玻璃瓶清洗干净放回柜子里,李振洋抹除了一切他来过的痕迹,提起行李飞往另一片土地。



布鲁克林真是鸽子笼大的地方,它只能装下很少的人、很少的回忆与很少的爱。每个人离开的行李都只有薄薄一件,像往兜里塞了个信封,一生便能带走,用不着回头。



两年后,基础油画的第一堂课。




新生脸上带着极好区分的喜气洋洋,除了李英超。他看着一点儿也不兴奋,但周围同学都很喜欢和他聊天,总觉得这个男孩是个隐世的高手,喜怒不形于色。




其实李英超也有些紧张,他从未与那么多于画画有关的人聚在一块过。在此之前,他唯一接触的专业人士便是那个人。




上课时间到,教授迟迟不露面。这些新来的小鸡仔们乍乍乎乎的,但还没学会说教授坏话,只是猜测着教授的音容。




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走路带风,说话稍有鼻音,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宝贝。




年轻的男人走上讲台,吹了声口哨:“嘿,亲爱的孩子们,这节课是我负责的,我叫李振洋。”




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,雀跃地落在一个身影上,露出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:“希望我们相处融洽,给彼此一个机会,多多了解对方,好吗?”




你都把全世界当宝贝了,谁能说不呢。




李英超望着他失而复得的发光小精灵,依旧忍不住腹诽。




布鲁克林的红砖墙围起一个猎场,金发的黑发的红发的青年人们快乐地嬉戏,无论你如何怪异,不与世界相融,都能在这儿找到自己的应许之地。




这儿生长自由与爱欲,无关何处土壤,只在人们相信自己值得。




-The end.


如果反响好我再补个番外。谢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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