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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洋灵】苦行

非纪实|县城故事|不甜

许多人对县城没什么概念,我告诉你吧,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,也许还算囫囵活着,但骨头啊皮肉啊没个形状。我们的腰板直不起来,头顶是缝隙粗大的铁丝网,但我们更没法躺着,沙土地上也有沼泽,一个不慎就被淹没了,跟着化成一滩泥水。

我离开家乡很多年后,才理解那个小县城的风沙如何搓磨人,就像我妈腌咸肉时,抓一把粗盐揉进鲜红淌血的猪肉里,她手上的皲纹与肉一起收缩,像活的一样。

有些人跟我一样想跑出去,越过那截网,比如李振洋与李英超。

他俩是兄弟,没血缘关系的那种。

我头一回见他俩是在县里唯一的游戏厅。游戏厅老板不爱开灯,门里晕着阴森森的青色,快入夏了看着还是冷。李英超选的角色穿着暴露的桃红套装,他脸上就映着一片暗沉的粉色。

李振洋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,他脑袋后边一撮毛愣生生地支着,像本人一样,看着脾气不好。游戏厅里就他俩,我就走过去看那小孩打游戏。看了一会,我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:“真菜。”

李英超很专心地操纵着摇杆,应该是没听清我说了什么,倒是李振洋瞄了我一眼,却很快把目光移回去。

李英超意料之中地输了,结果出来时还伴随着浮夸的音效,把小孩吓得一哆嗦,他回头找李振洋,表情茫然。李振洋拍拍他的肩,李英超训练有素地乖乖起身站到一边去,高个男人问我:“来一局?”

是爷们儿哪有不敢应战的。

那个下午我被李振洋血虐。但我觉得他俩很有意思,玩到后来,我已经没力气再关心那包子头小萝莉了,我问:“你俩常来吗?”

李振洋没出声,眼神盯着屏幕像鹰。李英超接了我的话:“没有,偶尔。”

“他这么厉害,没教你啊?”我的小萝莉被打得吐血,我敷衍地动动手,跟李英超专心聊起来。

“我哥当然厉害。”李英超表情骄傲,却抓不住重点。

我当时就想,这孩子长得挺伶俐的,怎么是个缺弦的。

我们仨终于算是认识了。李振洋住李英超对门,同一个家属院里出来的,他比小孩大七岁,谁知道俩人怎么天天混在一块。

李振洋早就不上学了,李英超倒是还在初中里晃悠,书包松松垮垮地斜在肩上,天天中午溜出来找他哥。

我突然找到一个跟我一样无所事事的大小伙子,心里其实很激动,我一看就知道这人一肚子坏水,跟我一样都是扶不起的烂泥。干大事业少不了这样的同伴。

我们俩蹲在李英超初中后门的马路沿子上,我撞撞他的肩,递给他一支烟,顶便宜的那种,抽一半就扔也不心疼。

李振洋摆摆手不接:“我不抽烟。”

我乐了,像听到什么笑话:“别装了,你怎么可能不抽烟。”李振洋不解地问我,就好像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:“我为什么要抽烟,难闻死了。”

我悻悻地收回手,啐了一声:“不识好歹。”自己点着烟尾,白色的烟雾张牙舞爪地朝李振洋扑过去,他往旁边挪开了些。

此时是青天白日,正午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,烟的行动轨迹很明显,并没有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的愧疚感。坏东西就是坏东西,没脸没皮的。

学校的喇叭里开始放《回家》,这是中午放学的信号,萨克斯的声音从劣质音响里传出,是一种很神经质的清亮。

没多久,李英超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我们视野里。别的小男生都三五成群的,只有李英超这个小崽子独得很,小炮弹一样直冲过来。李振洋站起身,把他的书包顺手拎起来,搭在自己肩上。

我也凑近:“吃什么去?”

李英超捂着鼻子退后几步,另一只手拼命扇风:“臭死啦。”

我瞥见李振洋的表情,他眼里分明在说:你看吧,我告诉过你了。

我真是欠他们哥俩的,后来李英超在的时候我都不吸烟,烟瘾犯了就找李英超要糖吃。小崽子贼抠,糖吃多了还不乐意,去找他哥告状。李振洋比我愣是高一个头,我站他面前时泡在他的影子里,很没有底气。

正式入了夏,我和李振洋合计着要做些什么,老让家里养着也不是个事儿。

我说:“我叔家里开了个超市,缺俩整理仓库的,包吃包住,给钱不多,你去不去?”李振洋说话很刺:“你有脑子没,我家在这儿为什么要包住?”我不耐烦了:“你去不去给个准话。”李振洋说去的。

隔天,我们俩去我叔那儿报道。我叔很满意李振洋的体格,踮着脚拍了把他的肩:“还挺精神的,好好干。”我叔又瞥了我一眼,懒洋洋地骂:“瘦猴。”

卸货是件很累的差事。李振洋和我干了一上午,腰差点折了。我喘得像条濒死的狗:“洋洋,下午咱俩比比,谁干的多。”李振洋也累着了,对着清汤寡水的午饭皱眉,没动几口,勉强应了我。

李英超知道这件事是后来了。李振洋宠他,拿了工资先给他买游戏机。李英超捧着游戏机宝贝了两天,终于想起来问:“哥,你钱从哪儿来的。”

李振洋装深沉:“我上班挣的。”我拆他的台:“弟弟,别听他放屁,这是他的卖身钱。”

李英超大惊失色:“哥哥,你卖给谁了,男的女的。”

李振洋把我们俩都揍了一顿。李英超吵着闹着要去看我们俩的工作环境,李振洋被他磨得没脾气了,第二天就把小孩也拎了去。

李振洋拿木板和纸箱给他搭了个台子,自己干活时就让李英超坐在台子前写作业。李振洋自己是个沾书就困的玩意儿,对李英超的学习倒是紧张得很。

中午吃饭的时候,我们仨围着台子坐成一圈。李英超眼尖,捞起李振洋垂在一边的胳膊:“哥哥,你这怎么了。”

我一看,也许是刚刚卸货的时候不小心,李振洋的小臂上被划了条长长的血痕,新鲜的。李振洋抹了抹伤口,不在意地回:“没什么啊。”

李英超哭了,我没见过那样委屈的哭法。我身边的人哭起来都只会嚎,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,让老天爷给自己做主,动静忒大,吵得人头疼。李英超哭起来只会扑簌簌掉眼泪,安静地盯着李振洋,鼻尖与眼角都染上一层薄薄的红,看着可怜极了。

李振洋的神情有些尴尬,他平时对李英超并没有过什么温柔的好态度,纯属棕熊养崽子的方式,不乐意了就上手糊。可小熊不会哭成这幅模样。

他放下筷子,犹豫了半晌还是把李英超揽进怀里:“下个月就不做了,等我领完这个月工资,好吗?”

李英超点头,在他肩膀上胡乱地蹭,像我们农村老家路边的小狗拿自己的妈磨爪子,不痛,但颇烦。也就李振洋这驴能受得了。

李英超很快就要初中毕业了。有一阵没见着他,李振洋说小孩学习紧张,就不喊他出来了。终于有一天,李振洋来的时候身后跟了条小尾巴。

小孩蔫巴巴的,垂着脑袋,默然不语。

我递了把串儿给他:“怎么了这是,吃点羊肉串吧。”

李英超把串接过去,咬得恶狠狠,我看着心惊胆战,胳膊肘捅了捅李振洋,拿眼神问他发生了什么。

李振洋不吱声,直到李英超吃饱喝足被他送回去,他再折回来时才跟我解释。

“小孩家里叫他上职校,学个技术,毕业直接给他塞进厂子里。”李振洋说这事时,脸色很不好看。我明白了,却也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:“那小孩自己怎么想呢。”

李振洋灌了口啤酒,夜色凉凉地撩起他的头发,那模样很像一些港片里的男主角,颓废情人,醉眼朦胧。可李振洋很清醒,他对我说:“我要把小孩带出去。”

我吓了一跳:“你怎么带啊,兄弟,那是人家的孩子。”

李振洋自己心里一定是有了主意,他只是沉默地喝着啤酒,不再回答我的问题。他的身周已经被抽成真空,所有声音都传不过去,在那一刻成了断翅的鸟。

李振洋在冬天扼住这片土地之前离开了。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,我也只隐约听他说他要去外面找找机会。

机会又不是鱼,哪里是徒手的人捉得住的呢。

我偶尔会去等李英超放学,这小崽子离了李振洋跟脱了半条命一样,软绵绵的,没力气。我干巴巴地问他些生活琐事,成绩怎么样,学校吃得好不好。

李英超就一一回我:“还行,不好,我哥在哪儿?”我佯装惊讶:“李振洋那个驴没告诉你吗?哎呀呀,太不应该了。”

李英超趴在桌上,望着小饭店墙上的排气扇,透过那小格子可以看到一点光亮。

李振洋回来时我差点没认出他来。他来找我,一身凛冬气息,瘦了不少,看着却很精神。可他眼睛里有一点东西叫我琢磨不透,我不太敢与他对视,像被猎手盯住了。

我试着像从前那样调笑几句:“你上哪儿发财去了。”李振洋也接我的玩笑:“富得足够当你爸爸。”我却暗自心惊,我直觉里感觉到他说的也许是真的。

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法,李英超真的跟他走了。他们临行前来与我告别,我看到李英超像只终于出窝的小麻雀,眼里的兴奋与忐忑快扑出来。

我摸了摸李英超的脑袋:“以后发达了别忘了你哥哥我。”李英超想了想,掏了一把糖出来,看着还有些不乐意:“你、你把烟戒了吧,牙会黄的。”

我踢了他一脚,让他俩赶紧滚。

我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,他们挨得很紧,像两棵长歪的树,拼命往对方的方向凑,明知是错误。

大约过了一年,李振洋带李英超回来过年。李英超来找我,李振洋没跟来。我奇道:“你怎么脱离他自己行动了,跟屁虫。”

李英超看着稳重了不少,身上穿得也齐整:“我哥忙。”

他说自己在省城的好高中里上学,学业很紧,每天要学到半夜。

我这辈子最佩服这种耐得住性子学习的人,小孩的形象在我心中瞬间拔高不少。我说:“你考上大学,哥哥给你包红包,这么厚的。”我比了个手势,李英超捂着脸笑。

他离开时,问我:“你知道我洋哥他在外面干嘛吗?”我说不知道,他就很平静地点了点头,说的话却骇得我手脚发凉。

“我好几回看到他衣服上有血,应该不是他的吧。嗯,我觉得不是。”

说完,他又塞给我一把糖,自己穿好外套走了。

我捏着糖想,忘了跟他说我已经戒烟了。人都是会变的。

这个故事本该到此为止,因为他们再没有回来这个小县城。我终于在一个夜晚没忍住心头的震动,下了决定要去外头的世界。那儿有吃人的野兽还是勾魂的魔物,我都得去闯闯。第二天我便走了,在火车上时我觉得自己也许体会到李振洋与李英超那时的心情了。

小县城是一滩泥沼,当我身在其中时,觉得这潭深不可测,我动点其他念头就要被吞噬。可当我离开时才发现,那泥潭甚至没不过我膝盖。

很多年过去,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,是李英超打来的。他的音色没变,听起来却已是大人,他问我现在是不是在京城。我说是,他说那聚一聚吧。

他看着真的长大了,白衬衫,西装裤,头发向后仔细梳起。那首歌怎么唱的,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,这儿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写照。

我没问他李振洋的事儿。我一看他的神情便知,这是独自生活的人才有的坚定与冷漠,城市不比县城,它吞噬人的方式更残忍些,把人变成脆弱的钢铁,一个人呆久了甚至碰不得同类。

聊天的时候,我得知他大学考在京城,毕业后找了份工作,现在做得不错,在升职的关键时期。我敬了他一杯酒,他真是个很好的孩子。

李英超喝醉了。他喝醉了之后不知怎的就开始哭,像我从前见到的那次一般的哭法,只落眼泪不出声音,与那小县城格格不入的安静。

他红着眼睛跟我说,他想洋哥了。我问他,李振洋去哪儿了。听到这个名字,他突然爆发了,我第一次见他声音这么狼狈过,像个幼崽一般嚎啕痛哭。

“他受了伤,然后就不见了。”我听得云里雾里,理不清发生了什么,只好耐心地引导:“什么伤啊。”

“腿,医生说他跑不了了。我又不嫌弃他,他怎么就不要我了。”我大概懂了,却又不懂。李振洋怎么会不要李英超呢,李振洋恨不得把李英超装在他口袋里。

李英超哭累了,又安静下来,我以为他清醒了,谁知他突然趴在桌上,没了声音。

我叹口气,任劳任怨地把他扶起来,打算在一旁找个旅馆安置他。他趴在我肩头,我的衣服不一会就湿了一块。

“我好想他啊。”

我拍了拍他的背,仿佛他还是那个小县城里背着书包到处晃悠的小萝卜头,他的洋哥马上就会来接他。

我听到自己明明白白地说了一句:“他会来的。”李英超彻底安分了,仿佛感知到妈妈气息的婴儿,徜徉在静谧的甜梦里。

这是一个被现实捶打得没了温情的中年人,所能给这个大孩子,最多的安慰。

他会回来的。

谁知道呢。

-The 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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